上师之山|岗·仁波切
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候已是美国中部时间10月26日凌晨两点
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分校的图书馆灯火通明,全是自习的学生
20天前博士答辩通过,7年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最忙的时候总会想起一个人的旅行
那是另外一个世界
疾驰而过的骑手厉声吆喝着马匹。眼前一片金黄。猜不出是黄昏神山岗·仁波切投掷过来的光芒,还是土路悬浮的烟尘。
什么都看不见。世界异常暖和,席卷冰冻的身体。
我不知道骑手是否看见我。他从另一个世界冲出来,瞬即又隐没在另外一个世界。
死恍然很美。
一个人转山的第30个小时,赤手空拳一人站在路边,面对的是眼前好几个世界。而我什么都再也想不起来。
暮光中的神山岗·仁波切
像是在转自己整个的世界。
十月底的冈底斯山脉幻化成史诗中的高耸的宫殿,金碧辉煌,白云消沉。像我这样没有修行的人很容易把持不住,轻易迷失。
一脚踏上转山的小路,身上只有一件绒衣和衣兜里的四罐饮料,其余什么都没带。
卫藏的藏人说阿里人是最虔诚的信徒。阿里人的虔诚并不以遵循日常严格的仪轨闻名,而是坚定的信念。比如一生中从不间断的转山,有时在生死之间。
冰雪已经抹去了道路,转山的人早已撤离,塔尔钦营地剩下的就是普兰的本地人。我整日游手好闲在营地上下闲逛,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却不知在这个季节空手而来为何。问我,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神山岗·仁波切,来之前从未想过。
2008年的塔尔钦什么都没有。夜里饿得睡不着总能想起来时的新藏线。
从塔尔钦登山营地北望岗·仁波切
“扛大箱”留给老兵孙沛莉无限怅惘。
“扛大箱”是对新藏线上军人们坐在军车车斗里的一种形象的说法,四四方方的军用背包背在身上像扛个箱子。从新藏线一路上来,觉得“扛大箱”像是阿里军人的一种状态。
孙沛莉少年参军“扛大箱”到了阿里的边防连,一呆十几年,青春中最美的一段全部留给了喜马拉雅。
几天前在新疆叶城等待上山的车的时候我和孙沛莉还互不相识。
在阿里想起叶城像征战的蒙古人想起上都,无尽繁华,又遥遥无期。
蜜蜂围着巴扎上摆放的糖果翻飞,它们的不远处是玻璃杯子里刚榨出的血红的石榴汁,艳阳下泛动着宝石的光泽,与堆放成山的油馕交相辉映,美妙得像一个文明。
天彻底黑下来的时候,小饭店的土炕旁围坐的是干了一天活的本地维吾尔人。动听的语言掺杂着欢笑和歌声一样,也可能就是歌声。昏暗光线里烤肉和汤饭弥散香气,让人忘记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就是新藏线的零公里。
新藏线凶险。上山除了军车,只有一支不定期出发的“藏羚羊”车队。从阿里回来几年后藏羚羊车队新藏线上遭遇车祸一车几十人全部死掉,从此新藏线上再没有藏羚羊车队。我在的那时你不用找藏羚羊车队,他们会轻而易举找到你。叶城无花果的叶子那么大小,外来人只有零星探亲归来等待上山的军人。孙沛莉就是其中一位。
新藏线翻越界山达坂之前的“死人沟”
山坡一会儿,山谷一会儿,神山岗·仁波切时隐时现。
一直尾随身后的几条藏獒再也看到。连高高的玛尼堆和招展的风马都退到身后的世界。
不知不觉4个小时过去,转山到了旷阔平坦的河谷。
离开塔尔钦将近正午。转山的土路就在脚下,阳光一样热烈。像人的一生,上去就一直这么走了下去,谁去算计生死。
岗·仁波切,藏语就是这样。“岗”是山,“仁波切”是上师。既为上师,必有启示。雪山也一样。
转到神山岗·仁波切背后,阳光照不到的地方,身上发冷。这时才想起没了退路。
拉曲河谷空无一人。一半阳光,一半阴暗,雪山越来越近。
不久脚已经可以踩到雪,之后是厚厚的雪壳。天黑之前要赶到哲热寺,那里是转山路上唯一可以过夜的地方。我只身一人两手空空,哲热寺是救命的地方。
急速攀爬后,高山反应开始反击。
转山开始不久路过的玛尼堆
拉曲河谷
穿拉曲河过雪山
上新藏线的第二天傍晚,藏羚羊班车停在红柳滩吃晚饭。
车在无人的戈壁和河谷里晃悠了不知多久才见到这么个土坯房子。挂面还没端上来,高原反应先到。到外面呕吐时老兵走过来,问要不要紧。从口音我听出来是自己的老乡。当时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老乡不声不响一起付了饭钱。
这天天亮的时候车停在康西瓦达坂。
对于上了新藏线的人来说,康西瓦是任何心灵都无法逾越的制高点。4700米的高度让康西瓦成为世界海拔最高的烈士陵园,而对于穿越新藏线的人来说康西瓦在精神上的高度要远远超过这些。
康西瓦牵扯到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
康西瓦烈士陵园埋葬着100多位军人。他们全部来上世纪60年代初的距这里不远的一场小规模战争。军人们牺牲的时候非常年轻,大部分不到20岁。说青年,其实是少年。没有结婚,没有后代。新藏线远在天边,很少有烈士的亲人能来这里祭奠。只有路过这里的车辆会突然停下来。
说是歇息,其实是祭奠。新藏线不会让一个兄弟孤单。
新藏线入藏后路旁的班公湖
转山的第7个小时,金光拖着细细的尾巴在寂静的拉曲河里畅游,它们是这个季节河里唯一的生命。
河北面一指远的地方是哲热寺,寺门敞开不见一人。南面一指远的地方是神山岗·仁波切北壁,直上直下耸入云端。
一切近在咫尺。
转山的路就没了。
近处的雪野远处的雪峰被暮光连成一串金色的风马,鼓动的风,倾轧的云,悬浮的经文,最后是咿呀的山歌。
山歌真切,像来自前边的客堂。天黑又是一个世界。色相隐退,地面上跑来跑去的只有声音。
一个人捂着两条被子蜷缩在哲热寺客房的木床上,呆呆盯着烛光重新认识世界。在阿里转悠了半个月,即便是海拔4700米的塔尔钦营地也能蹿上蹿下,没有想到高山反应会卷土重来。又是在转山的半路。
神山岗·仁波切北壁
老乡孙沛莉当兵的达阿里达巴边防连名不见经传,但它西面与印控克什米尔地区大名鼎鼎的拉达克遥遥相望。
历史上拉达克王国是喜马拉雅山地最重要的一支力量,17世纪在来自喀什噶尔的突厥人和卫藏地区蒙古人的夹击下逐步衰落(L·伯戴克,2009)。很久以来拉达克一直属于中国版图的一部分,“直到19世纪30年代查谟统治者侵占拉达克后才脱离西藏,成为英属印度政府扶植的查谟与克什米尔自由邦的一部分”(周伟洲,1991,p.66)。
这么看,达巴边防连意义非凡。
藏羚羊客车在新藏线无人区三天的奔袭,抵达阿里首府狮泉河是个晚上。旅馆是老乡选的,因为这条街道的尽头就是阿里军分区。我们聊了一宿,后来我才知道这是老兵归队前最后一宿的自由。
第二天老乡换上军装把便服和手机交给我。报到意味着归队,部队不允许士兵使用手机,也不允许随意外出。老乡告诉我,如果自己回不来就借别人的手机打给我,让我把东西给他送到军分区。
老乡孙沛莉
札达的象泉河
果然有人在唱山歌。
我推开哲热寺客堂门进来,屋里人吃惊地望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人。
有人把我带到炉火旁。我这才看清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是从措勤来转山的阿里本地藏民,有十来位。他们一再嘱咐我明早跟他们一起走。道路已经被大雪封上,我自己无论如何走不出去。
老人递给我一只碗,抓了些炒面放到里面。我不记得里面是不是有酥油,但这却是我很久以来吃到最香的糌粑。之前寺院的僧人拿来方便面,但是因为高山反应一口未吃。
这一小碗糌粑是转山30小时50多公里唯一吃到的东西。
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开始发烧,屋子里没有炉火,盖了两条厚被全身还是冻得不停发抖。夜里高山反应越发严重,无法入睡。正在挣扎,措勤人敲门招呼出发。
这时大概是凌晨3点,转山的第16个小时。
哲热寺
在回边防连的路上老兵孙沛莉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窗外。一路上只有看到黄羊群的时候他才侧过身子指给我看,然后又陷入沉默。边防连最苦的冬天已经来了。大雪过后巡逻只能靠骑马。
从狮泉河到札达又是无边无尽的无人区,还有土林。
到札达前经过的最后一个边检卡子设在大雪山的脚下。一顶简易帐篷突如其来,两名武警战士,肩上挎着冲锋枪。帐篷里只能容下两张行军床和一个火炉。战士披着军大衣,冻得佝偻着身子坐在床上。帐篷里一片漆黑,炉子旁的板凳上竖着半截蜡。帐篷的窗口透过一丝光线,可以看到散落在地上的炊具落了很多土。
登记证件的时候战士不知道从哪里抓了把花生给我们。
要说寂寞,他们是寂寞的祖宗。
就是在这个到处是土狭小凌乱的帐篷里,床后并排挂着两件熨烫得有棱有角的军装,一尘不染,格外醒目,让过路人过目不忘。
从札达南望喜马拉雅
札达土林
札达古格王朝城堡
札达古格王朝遗址
清晨札达象泉河畔膜拜的信徒
象泉河畔
古格王朝遗址
凌晨4点出了哲热寺,脚就深陷在雪里。
天阴着,世界黑得像是原本就没有世界。我跟在措勤人的队伍里,虽是阿里本地人但也高山反应严重,能听到老人们在不停呻吟。
很快,在措勤人晃动的手电光中我们开始上山。根本没有路,厚雪覆盖的是乱石堆。每一脚下去不知道会踩到什么,雪会没到身体什么位置。每一步都是悬念。
身上唯一一件绒衣被风拍打得和纸一样响,鞋里灌满雪水。因发烧浑身不觉冷只觉燥热。没想到身体最虚弱的时候,要完成一生中最艰难一次攀爬。没完没了,一直升高,再升高,丝毫不敢停下来。
一切变得没有意义,包括恐惧。这是转山的第19个小时。
从札达一个人返回狮泉河在阿里军分区见到宣传干事杨德荣。他带着一个腼腆的兵领我去吃火锅。那时他没结婚,从西安陆军学院毕业来到阿里。后来我们合写了一篇报道,原题是《血性阿里》,编辑可能觉得讲“血性”不妥,发表时改成一个相当规范的党报标题。
其实来过阿里都知道,在阿里生存凭的是一股血性。
杨干事写支普齐边防连。阿里的边防军人把支普齐叫“去不起”,比天边还远。烟是军人的奢侈品。香烟的气息为巡逻的军人们保留着最后一丝尘世的记忆。带的烟抽完了,巡逻剩下的日子变得异常难熬,军人们就跑遍附近的山坡高岗搜寻干草叶、草根和羊粪自制香烟。阿里的边防军人把这种“烟卷”叫做“雪茄”。
阿里的军人们讲起这些都是笑着说的。
长时间骑马,每位军人的屁股和大腿两侧都磨破,溃烂后汗水、雨水、河水浸上去钻心疼,下了马连路都走不成。去支普齐巡逻军人们每人带两双胶鞋,回来的时候全都磨破。带队的副连长鞋底磨了一个大洞,鞋里垫着一堆废烟盒。
其他的地方叫军人,阿里的军人应该叫军爷。几分威武,几分沧桑,十分寂寞。
冈底斯山脉
太阳出来前我们登上海拔5600米的卓玛拉山口,世界重新回来,却不是到原来的样子。有形有色,却再没有一丝声响。
这是转山的第22个小时。
天刚亮,细细的云贴着近处的雪峰划出一道白线,一端连着卓玛拉山口玛尼堆上的风马旗,一端连着无边的寂静。措勤人躺倒在雪地里。老人说他们要在这里耽搁很久,我年轻,让我一个人先走。
雪地里有条沟,措勤人说那就是路,沿着它能回到塔尔钦。翻过卓玛拉山口,余下的转山路一马平川。
离开卓玛拉的时候我还清醒,想着很快会回到营地。走出不远就又发现自己迷失在无边的雪野,世界越来越模糊。
又走了8个小时,连想象都变得吃力。而天又到了黄昏。
这时骑手打马而过。
正在想自己可能永远留在原地,抬眼又看见神山岗·仁波切。
塔尔钦营地的人迎上来的时候我已经说不出来话,回到屋子里倒头瘫在床上。眼睛无法睁开,却无法入睡。
世界一阵金黄,一阵黑暗,一阵咆哮,一阵寂静,终究分不清世界是哪一个世界。
海拔5600米的卓玛拉山口
黄昏中的神山岗·仁波切
参考文献:
L·伯戴克. (2009). 拉达克王国:公元 950-1842 年(五)--拉达克力量的衰退. 西藏民族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30 (6), pp.17-27.
周伟洲. (1991). 19世纪前后西藏与拉达克的关系及划界问题. 中国藏学, no.1, p.66.
旅行时间:2008年10月底至11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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